贞宁帝不知道何处生出的力气, 竟自己端起了茶盏,低头含了一口。
温热的茶水丝丝缕缕地浸到他的喉疮上,但他不疼, 甚至还觉得些清凉。
他试着清了清嗓子,平声道:“大伴儿,朕没让你请罪,朕是在问你, 你把你自己当成什么?”
当成什么?
这个问题看起来是不需要回答的。
毕竟这两个人已经用“主奴”的身份相处了几十年了。
但趣的是,皇帝此时这样问他,并不是出于一个上位者对卑贱之人的践踏本能, 而是谋求心安。
在一个奴婢身上,谋求被贴身照顾的心安。
皇帝未必明白自己发问真意, 何怡贤就更想不到这些。
他杖伤未愈合,匍匐得久了,便浑身颤抖,额头上豆大的冷汗染湿了巾帽下的头发。
在贞宁帝养病期间,无论是服侍的人还是贞宁帝自己都穿着单薄柔软的常衣, 此时炭气熏烤,焚香蒸煮,室内氤氲出的水汽,带着人身上腺体发出的淡淡腥味,令何怡贤些想发呕。
“老奴……一直把自己当陛下的奴婢……”
他伏身应道。
“呵……”
贞宁帝仰面笑了一声,忽然转了话。
“大伴儿啊……你也舍不得朕吧。”
这一声“舍不得”里带着叹息,何怡贤满身的骨头像顿时被抽走了一般, 整个人几乎瘫软在了皇帝脚边,顾不得御前不能露悲,抽耸着肩膀哽咽出了声, 衰老朽烂的骨节顺着他身子的耸动咔咔响,口涎落地,牵出粘腻的长丝,他想要用手去抹,却根本动不了。
“哭什么,朕还没死。”
“主子……主子啊……您赏奴婢一根绳子,奴婢跟主子去。”
贞宁帝低头看向他,“朕的陵寝还没有封石,带你下去,朕不放心……怎么的,你也得伺候朕升天,看着他们给朕议谥,论……”
何怡贤声泪俱下,“奴婢明白……奴婢什么都明白。”
“明白就好……”
贞宁帝说着,用脚抬起何怡贤的下巴,“起来,给朕研墨,朕要……立储的旨意。”
一张生宣在紫檀木的御案上铺开。
朱砂墨,软毫湖笔,端地砚,一炉浓得散不开的案上香……
案前握笔的人是一个弥留之际的君王。
他究竟没有落笔,笔下又了些什么内容?
雪声之间,全部无从知晓。
殿外天光渐隐,大雪在呼啸的雪风里肆意流窜。
在除了主奴二人之外,无人旁观的养心殿内,大明历史上最大的一个谜被逐渐压下来的积雪云罩得透不出一丝光。
李鱼站在月台上,忽然听见殿内传来一声孱弱的笑声。
接着又传来什么东西在地上滚动的声音,细听之下,又好像是人在滚动。
一首不辩文字的童谣被何怡贤断断续续的唱起,唱到一半处陡然停了,内殿一时无声,只剩下灯火明明灭灭。突然,门前传来一声凄惨的悲鸣声。雪风一下子洞穿了整条门廊,众的衣服猛地被吹向一个方向,廊中所门窗木骨皆在瑟瑟颤抖。
李鱼在李秉笔身边仰起头,看见何怡贤连滚带爬地奔出来,一下子扑倒在月台上,司礼监的人忙乱糟糟地围上去将他扶起来,却见他衣衫上全是灰尘,额头上,手臂上,膝盖上布满淤青。
李秉笔唤了他一声“老祖宗”,谁知他猛地呕出了一口血,吓得几个小内侍腿都软了。
他靠在李秉笔怀里,含血吐出了几个字——主子……不了……
侍立在旁的太医听得愣了愣,随即反应过来,纷纷提起官袍朝养心殿内奔去。
承乾宫中,易琅还裹着一床大毛毯子,趴在书案上睡觉。
杨婉留合玉在房