是夜,武曌寝宫。
卸去了重妆朝服的武曌,懒洋洋地倚在榻上,由着羽衣青年给自己捶着双腿——她虽已早过古稀,但却精于保养,浑身上下,俱都还保留着盛年时那般的娇柔之态。
她肤色极白又略染粉色,比羽衣青年的双手竟还看着动人些——青年的手实在太白,竟隐约带出了些青气来,与武曌的肤色一对比,就一发显得不似人。
武曌看了青年一会儿,突然一笑,伸一指勾起青年下巴,看进青年眼中“你在气朕?”
青年挑睫瞥了眼武曌漆黑平静的双眸,又立刻垂下眼睫,一片柔态万千“六郎不敢。”
“你又有什么不敢的呢?”武曌呵呵一笑,再伸一指,紧紧地捏住青年玉雕似的下巴“大名鼎鼎的莲花六郎……正是朕最爱宠的人儿,你有什么不敢的呢?”
莲花六郎——张昌宗闻言,立刻变了脸色,跪伏求饶“主上,主上,臣心中只有主上,绝无二念……主上……主上……”
武曌缓缓坐直身子,拢了拢身上的衣物,居高临下地,向张昌宗投下一记垂眸,慢条斯理地整治着自己的衣袖“五郎是你六郎的亲生哥哥,六郎你是五郎他的亲生弟弟。朕封你兄弟二人入宫之时,便曾明言与你二人——雨露恩泽,你兄弟二人均分,朕绝不会偏多你六郎一分,也不会偏多他五郎一分……你昨日公开私下地给五郎办难堪,可是忘记朕的话儿么?”
她这番话,极轻,极柔,可听在张昌宗耳中,却直若雷声隆隆,一时间,张昌宗只觉满头是汗,竟将要虚软一般——他想起了白马寺里那座塔,想起了那口从宫中太医院抬出,标着“沈氏”的新棺……
张昌宗突然抬头,冲着武曌挤出一记笑容,一记颠倒众生的笑容“主……主上……臣,臣不曾忘,永不曾忘……主上……”
他的手指,搭在了武曌的膝盖上,指腹虚按在武曌的衣上——
他还记得某个午后,那个容貌秀丽,被齐腕斩了双手的少年,是如何在武曌面前痛号着求死,是如何承认自己试图借媚药助兴,邀宠于武曌的。
……那少年,最后是看着自己的双手被野狗吞了之后,才疼死了的。所以,他不能按,他不敢按……
这个女人,是天子,是皇帝,更是他君主。
她要他生,他便可生;她要他死,他便可死;她要他生不如死,他也一样只能听之凭之……
所以,便是这些事上……他也不能自以为主。
要按着她的喜欢来,要按着她的规矩来……
虽然,他也不知道,她的喜欢是什么,她的规矩又是什么……她似乎有时候喜欢,有时候又极不喜欢,她似乎有时候有规矩,有时候又完全没有了规矩……
她……她是他的天。
张昌宗敬畏地,怯懦地,看着这个女人,眉目之中,除了渴望,还有哀求——
他想告诉她,他想要她,不是因为那些权,那些利……他真的想要她……他想要这个女人……哪怕她已皓首衰颜……
这世上,就是有些人,无论男友,不分年岁,永远都能让人一见倾心——她如是,曾经被她念在心上的那位,也是如此。
他,他只是想和那位一样,也能见到她难得一见的天真笑颜……能见到她柔情楚楚地看着自己的脸……
仅此而已……仅此而已。
所以,他容不下别人,所以怀义要死,所以沈太医要死,所以……
所以他的哥哥弟弟们……他也……
张昌宗痴痴地看着武曌——哪怕,他会像他们一样,死在她手中。
……
武曌没动他。
她闭了闭眼睛,再张开,已是另外一番威媚兼备的笑容。缓缓地,她伸出一点指尖,抚上张昌宗的脸颊,又垂下头来,将唇俯在张昌宗耳边“榻上候着。